59号少年

《孟婆篇之般若》



都说性空山里有个傻妖怪,叫阿若。


她性格不似旁的妖,要么迷人要么精明。


阿若会送迷路的孩童回家,甚至从蛇妖嘴中救出一个书生,气得蛇妖再也不愿做她的邻居,连夜搬到了另一个山头。


别的妖怪都觉得她很蠢,成日里也吃不到什么人,练不到什么修为,浑浑噩噩的度日。


阿若却觉得自己每天都过得特别开心。




——今天的太阳像个红彤彤的烧饼,真开心啊。


——今天扶阿婆下山,她给的柿糕好吃极了,真开心啊。


——今天又救了一个书呆子。为什么蛇妖一定要吃书生呢?真奇怪……但还是觉得很开心啊。




直到性空山上来了一个和尚。


他穿赤金袈裟,捻菩提珠,念金刚咒。


阿若坐在树枝上光着脚丫荡啊荡,瞧见那和尚从山路上走来,她笑眯眯地抱着树干,隐了身去,悄无声息。


这和尚长得可真好看啊,光溜溜的脑壳瞧着就想摸一摸。




“敢问施主,生灵寺如何走?”


那和尚站在树下停了步,抬头便问。


阿若抱着树枝目瞪口呆,“你…你看得到我?”


和尚点点头。




阿若显了人形,从树上跳下来,差点摔个跟头,好在和尚伸手扶了一扶才勉强站稳。


“请问施主,生灵寺何走?”和尚见她站稳,缩回手去,又问道。


阿若歪头想了一番,寺倒不远,就在隔壁的隔壁的山的中央。可这生灵寺是人间通往冥界的一道隐门,只有阴兵鬼差妖魔能走得。


生人若入,则难生回。


这个和尚却如此执着的要去生灵寺,难道是他以为生灵寺只是一个普通的寺庙吗?


阿若试探似地问道:“你要去那生灵寺作甚?”


和尚无话,只捻动着手中佛串,念了句“阿弥陀佛”。


阿若挠挠头,不太懂阿弥陀佛的意思。




其实妖魔鬼怪都是怕见和尚的,怕他们的金刚经,怕他们的菩提子。他们遁入空门便是佛祖在上,遇妖必诛。


只是这个和尚实在是好看得紧,让阿若想起山下二麻送给隔户屠夫家的小女儿的那束野昙。


野昙生长于荒山野岭,又开于深夜,一次只开一株,实属难采。可二麻硬是连采了数十日,才采得一束昙花束,兴高采烈的送与心上人。阿若当时蹲在二麻身边,问他为何如此执着,二麻羞涩一笑,道,因那心上人儿就如同这野昙一般清新脱俗,她见此花,定会欢喜。


因为想象中的一句“欢喜”,二麻风吹雨淋了半月有余。


阿若一直不解。


直到如今,阿若突然很想知道这个和尚会欢喜什么花。


昙花喜不喜得?


她也肯为他摘的。




后来阿若还是带那和尚去了生灵寺,但是说好,去可以,和尚不能踏进那寺院半步。


和尚听闻不语,只是望着她。阿若有些羞涩地低头,嘟囔着解释道:“你若是进去了,就再也回不来了。你若回不来,就没法娶我了……”


和尚捻珠的手一顿,脱口而出又是一句:“阿弥陀佛。”


他本就是出家人,如何娶妻。


可阿若怎知这世间上的道理,只想着有朝一日,化去妖丹,做一个凡人,想着十里红妆,送和尚一大片昙花。


见他许久不回答,阿若急了眼,道:“你若是不答应我,我便不带你去了!我还会叫这山中活物都不带你去,让你在这山林里打转!永远走不出去!”


说完她顿了顿,觉得最后一句有些狠,想收回,没想到和尚却点了点头,应了她。




如此一路去,阿若像只小雀鸟似的一直在说话,和尚更多时候是打坐、倾听。


直到阿若欲将自己的生辰八字都交代,和尚眉间露出了些许笑意。


“施主,出家人不入红尘。”


他开口将她的话语打断,阿若呆楞地望着他。


“我有名字的,我叫阿若,你可以叫我阿若,我不叫施主。”


她一本正经地说道,压根没在乎他说的话。


“再说了,出家人不能娶,那我就等你还俗。还俗了娶我,好不好?”


和尚一愣,紧接着摇了摇头,席地打起坐来。


金刚经一念,阿若就觉得心慌得很。她跑到一旁树下拔草,一边骂着呆头和尚。


二人此时已离生灵寺极近,不过十余里,就要到那地府入口。


此时天色浑噩,树木稀少,虫鸟走兽见之无几。阿若蹲在地上,只觉得心里愈来愈慌。她抬头看他一眼,又低下头去,哼了一声。


都怪那破和尚念经,念什么破经,念我的名字不好吗!




又过三日,二人站在生灵寺门口。


阿若心慌地厉害,她故作轻松地开口:“铛铛铛,这里就是生灵寺啦!——好了好了看也看过了,我们走吧。”


说完,她扯着和尚的衣角转过身去作势要走。


扯不动。和尚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。


阿若回头看去,和尚的衣角渐渐抽离她的手心,他迈开步子,跨过生灵寺的门槛,踏着青石板小路向里走去。


没有鬼门开,没有鬼差现,生灵寺安静的一如寻常,青杉古寺,檐下金铃。


寺内无人,也无供奉之像。和尚步伐很轻,行至寺内古楝树下,他停驻,握菩提珠,双手合十,低声呢喃。


阿若跟在他身后,这是她第一次来到生灵寺,却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萦绕。


她围着楝树转了一圈,东看西看,有些呼吸不畅。她转回到和尚身边,只见和尚眉头紧锁,口中喃喃自语,念着不似往常的经书梵语。阿若听不懂,只得离得远远的,等在一旁。


寺内极静,风也无一丝半缕,树叶却微微摇晃着。阿若伸手去摘那垂枝上的树叶,但见薄薄的一片叶,谁知竟似刀片般锋利,方用手碰过,就将她的手指划了道口子。


“嘶——好痛。”阿若急急将手指含入口中,却还是有几滴血沿着叶脉,滴在青砖地上。




说也奇怪,血滴在青砖地上,竟如烟蒸发。


此时和尚睁开了双眼,静默着。


再接着,天摇地动。寺内破空出现一道无形之门,门后黑黝黝一片,似有大风呼啸而至之声。


幽冥鬼府门已开,生人入内无归尘。


未等阿若冲上前去阻拦,和尚已抬步迈入了虚空大门。


阿若只来得及抓住他的一片衣角,二人急急向黑空坠去。




再醒来时,已在冥河尽头。阿若起身望去,身后万里黄泉路,开满曼殊沙华花。


和尚不知所踪,菩提串落在花丛里,阿若拾起,收进怀中,珠串滚烫,烫得她心头一颤。


“来者何人,竟敢擅闯幽冥之地——”


两位鬼差从天而降,吓得阿若张大了嘴,往后退了几步,摆摆手说道:“别别别,别激动…我不是人。”


“那他呢?”鬼差指着阿若身后,她顺着看去,只见和尚躺在曼殊沙华中,双眼紧闭。


“…他,他是我相公。”


鬼差两眼相对,抓了二人去见冥王。




阴阳殿上,冥王斜坐于高堂之上。见二人,漫不经心地问道:“为何闯我幽冥?”


说罢又抬眼看了看阿若,“你这小妖,道行如此浅薄,也敢以一己之力开幽冥之门,真是不自量力。”


和尚站在殿前,不卑不亢。赤金袈裟沾了泥土,脏了白净。


他开口道:“上一世,我落难,有一位姑娘救了我。这一世,我来报恩。我斗胆想借幽冥生死簿一瞧,便可知她今生投生于何处,以还前世之恩。”


冥王未动,嗤笑一声,懒懒散散地坐在殿上抠着指甲。


“你既已将成佛,如何还要来我这生死簿上寻人?”


和尚听是,不语,只是微微阖眼,又睁开。


“成佛,是答应过她要怜爱众生。上一世我造孽甚多,这一世我遂她愿,做个好人。”


声音中无波无澜,可阿若还是觉得自己听出了一丝叹息,一丝眷恋。


她的心深深沉了下去,沉的比十八层地狱还深,比幽冥之河还深。她觉得自己被人扼住了脖颈,无法喘息。


大殿之上,他缓缓跪下,跪在她身侧。若是将那些黑纱去掉,换上红纱喜烛,这一幕,便像是二人拜堂成亲的景象。


可他这跪,不是为她。


她终于知道他为何铁了心要进这地府。


为了一个女子,为了偿还一段情。




他欢喜她吧?


如此不要命,定是欢喜的吧。




阿若俯下身去,将头抵在地上,眼镜已晦涩生痛,却无半滴泪落。


她自小就是如此。


哭不出,没有泪,不知痛。


所以她才每日都觉得快乐。




殿上冥王又问:“那这小妖来作甚?”


阿若微微抬起头,双手平展交叠置于额前,低声道:“他为我夫,已是半妖,还请冥主网开一面,放他归于人间。”


“哦?真是有趣。和尚也可娶妻?还是个妖怪。成佛之人,也有这样一说么?”冥王大笑起来,他靠在青案前,朝阿若看去。


这小妖双眼泛红,看上去,眼熟得很。




“我与她并无关系。是我知道妖血能敲开幽冥大门,我骗了她。”


和尚没有看旁边低伏的阿若。他的声音冰冷无情,一字一句敲在阿若心上。


“若不是她恰巧拂叶割破了手,滴血开了门,我本想杀她于生灵寺中,以祭幽冥。我本向佛,收妖自是应当。”


阿若不敢置信般猛地回头看向和尚,双眼血红,她跌坐在一旁,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。


阿若想起当年在性空山上蛇妖的嘲笑:“你只是只妖,旁人怕你、恨你还来不及,怎会感恩于你,蠢货。”


原来,她是妖,就该死。




冥王一番看好戏的模样趴在那青案上,他在冥界已有万年,阔别人间已久,再未见过如此精彩的戏码。


如今这场景,他在心里默默叫好,甚至希望能有个鬼差去帮他端一盘人珠来嗑。


冥王清了清嗓,说道:“生死簿分生、死两册,你自当告诉我那恩人姓名,帮你寻一下她今生投胎之处也无不可……只是你也知道地府的规矩,进来容易,出去嘛…不可能的。”


和尚双手合十,念了一句阿弥陀佛。“她叫泰媪。”


冥王星正在翻生册的手一顿,又问道:“你说她叫什么?”


“泰媪。”


冥王听闻大笑起来,笑声尖锐,大殿中人人痛苦捂耳。他从殿上走下来,走到和尚面前,笑出的泪花还在眼角,可脸上再无笑意。


“你真是个呆子——”


和尚抬起头,看向冥王。


“——泰媪并不是一个姓名,而是一个职称。她是我幽冥之差。


“——孟婆。”




孟婆,掌管着黄泉之滨,曼殊之地。


过者讨汤饮之,则忘前尘,投其后身。


而五百年前,孟婆不知所踪,徒留万亩曼殊沙华,和一锅孟婆汤。




“你寻不得她的。生死簿只管得人间生死,幽冥之人,无生无死,无从查起。”


冥王抬袖抹去眼角的泪花,朝那和尚挥了挥手,“你走吧,既然你是孟婆救起的人,我不留你,你自哪里来,就回哪里去吧。”


和尚跪着不动,“我只想再见她一面。”


“如今我功德圆满,即列仙班,贪得佛位。成佛之前,我想再见她一面。”


冥王拂袖而去,人去声传来,“我帮不了你,你请自便吧。”




鬼差押起二人,将之送往冥河水畔,扔回人界。


阿若自和尚说出那番话后就迟迟不语,任由那两个鬼差抓着,拖向冥河。


和尚煞费苦心,未能寻得心念之人,亦是不语。


冥河逆流而行,来者行船,归者浮水登高,出水既是人间。


鬼差将和尚先抛入了冥河中,阿若呆呆地望着水中的和尚,他一浮一沉,赤金袈裟早已脱落,狼狈不堪,再无初见时的光华之貌。


可阿若想,他的光头真好看,还是想要摸一摸啊……




“喂,和尚,你喜欢什么花?”


阿若突然大声问道,欲将她扔进冥河的鬼差被吓了一跳,住了手。


和尚并不会水,已觉水漫过了自己的耳朵、眼睛,马上就要没顶。听到阿若如此问,和尚冷冷开口:“我不喜花。”


他已没入水中,张口之间,无数水泡窜出,冥河之水灌入他的五脏六腑。


和尚闭上了眼。




我不喜花。


不喜花。


摘不得了。


在被抛出的半空中,阿若如此想着。




她落入水中,抱起已昏沉不醒的和尚,向水面游去。


“喂和尚,若是我救了你,你下一世,会不会也如此这般寻我?”


阿若俯在他耳边喃喃道。水面已掀起轩然大波,和尚被水波包裹着,向冥河上游行去。


再看阿若,已化水为鳞,俨然是一条白龙,跃水而出。


冥王不知何时站在了冥河之畔,他看着化为白龙、盘旋于上空的阿若,又看了看已快到冥河尽头的和尚,轻声笑了笑。




他做了几万年的冥主,看过多少人间悲欢离合,他以为孟婆和他一起看了那么多,定与他一般,不会动情。


谁知,原来天下唯一不会动情的人,仍只有他自己。




孟婆,若是你不悔,为何要喝那碗孟婆汤。




和尚醒来躺在生灵寺门口,阿若坐在他身旁,笑眯眯的。


一如初见。


仿佛他们没有踏入这生灵寺,没有进那幽冥鬼司,没有说尽绝情话,没有走过生死路。


阿若见他醒了,从背后拿出一束花,是二麻的野昙。


“送给你。这是野昙花,一夜只开一束,一束只开一次。”


和尚没有接,他神色淡漠,拂去衣角的泥土,看到上面隐隐有只爪印。


阿若旁若无人的继续说着,“刚刚趁你还未醒,我去了一趟山下。二麻欢喜的那个姑娘嫁人了,嫁的不是他。我问二麻那束昙花呢,二麻说,姑娘不欢喜,她更欢喜京城里的烈焰牡丹,有人送了她,她便嫁了。”


“于是我去了那淤泥地里,找出了这束花。枯了一些,但有一些还未曾开过花。”


“我想,虽然你不喜欢花,但总有一天会喜欢的吧。”


“如果你也喜欢那烈焰牡丹,我也是能送的,我也是有些私房钱的。”


“只是要等来生了。来生你喜欢什么花,我就送你什么花,若是你什么都不喜欢,就来喜欢一下我,好不好?”


说到这,阿若一顿,眼中又酸涩起来。


和尚已起身要走,并未理她,只是听到她说来生,他的脚步一顿。


“我不杀你。”他如是说。


她救了他,他不杀她,两清,互不相欠。




阿若吸了一口气,上前将那野昙塞进和尚的怀中,又拿出那串菩提,一并塞了过去。


她笑了笑,理了理头发。和尚看着她,许是看的久了,竟觉得她有一丝熟悉。


这双笑眼,像极了上一世,那女子。


弯弯的,亮亮的,像是天上白月光。




阿若退后几步,伸手念了一段咒。


两生咒,一生生,一生死。可唤生魂,也可唤死魄。除非被召唤之人已魂飞魄散,则天上地下,均可相见。


只不过,这两生咒,来者生,施者死。




和尚听出了端倪,却已拦不住。


阿若身上的鳞片一片片掉落,化成青烟,汇成一幅幅图像——是他心心念念的人,是无所影踪的孟婆。在画像中,和尚看到孟婆饮下自己煮的汤,出了黄泉,跳下轮回井。


鬼差转世,不能做人,当还是恶鬼,或是,妖魔。


和尚看到,她生在性空山的水雾洞中,像一条小蛇,白生生的,长着一对如白玉般的角。


此时阿若鳞片已脱落无几,她疼得化出了原身,一双眼睛却还是痴痴望着和尚,里面起了水雾,却迟迟不见泪落。


再看那头上,一对龙角,似白玉无瑕。


和尚倒退跌倒在地,半晌后他对天狂笑不止。




孟婆无泪,阿若也无泪。


六界之内,无泪之人,能有几个。




孟婆就是阿若,阿若就是孟婆。




阿若在意识模糊之前,看到和尚伏在地上哀声痛哭,她想伸手再摸一摸他那漂亮的脑瓜,可惜伸手已是虚无。


“别哭啊,你记我这份恩,下一世,再来找我还。”


意识越来越浅,阿若用尽力气喊道:“我还不知道,你叫何名?”


下一世,如何等你。




和尚伸手,只抓到阿若散去的万丝精魄。


“般若。”和尚捡起地上散落的昙花,轻声道。


与尔同名。




躲在生灵寺一角的冥王看到如此场面,冷笑一声,眼底黑雾涌起,不知是在嘲讽谁。


他冷笑着低声喃道:“蠢货,成佛之人如何有下一世。”


说罢,手却紧紧攥起,握紧了那沾着小妖献血的楝树叶。


这声音中藏着一丝寂寥,很快散如风中,听不清了。




檐下金铃声响,楝树枝簌簌。


人间晴方好。


只是某些蠢货,再也看不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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