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9号少年

每当深夜肚饿时,我就会想起鲁阿婆的栗子面。

——你说这人要甜到什么程度,才会想到用栗子煮面呢?

我常常躺在月下思考这个哲学问题,但通常只会越想越饿,越饿越想——想个屁,直接爬起来翻墙去隔壁鲁阿婆家讨饭吃了。


鲁阿婆这个人,嗓门极大。

一句“你来咧”喊的中气十足,十里八乡都能听个一清二楚。

你以为她是五大三粗的农妇,可偏偏她又靠着针线女红养家糊口。那一手绣工,做的罗裙,当年知县的小女儿都差点排不上号。

听说鲁阿婆年轻时是因战乱至此,小小年纪,又拖弟弟带妹妹,便找了户人家潦草嫁了。

好在夫家人善,待她虽未言体贴入微,但倒也是举案齐眉,相敬如宾。

两人相伴了大半辈子,比起夫妻,更像是旅伴。

鲁阿婆没啥别的爱好,就是爱打牌。

一手鹤格那是打得极好。

和就近的几位姐妹,在瓜田附近搭了个棚子,每到午后,就约着一起斗一会牌。

前几年,鲁老爷身体抱恙,一直在屋中静养,鲁阿婆也不打牌了,连女红都停了工,一心一意的伺候着。


后来我一路流浪到这,搬到了鲁阿婆的隔壁成了邻居。

一开始觉得不慎烦扰,这婆子声音实在忒大了些,吵人清净。

可没过几日,我便被她一顿饭给收买了。

那栗子面,简直就是我这一辈子,最难忘记的味道。

再后来,我变成了隔壁院子的常客。


今夜我双脚将将落地,便看到五大三粗的鲁阿婆举着扫把站在我面前,瞪着眼,道:“兔崽子,有门你不走,天天溜墙爬号,月亮都照腚了你还不困觉去。”

我笑眯眯地把刚淘来的新酿掏出来,“阿婆,瞧,上好的桂花香,不想尝尝?”

阿婆没再说话,默默把扫把倚在了墙上,转身往厨房去了。


啧。

明月,清风,桂花酒,栗子面。

世上还有比这更完美的事情吗?

绝对不会再有了。


鲁阿婆喝酒的时候话很少,不像她平时热心肠的急吼劲儿,说话嗓音也不似平时大。

只是她也停不下的念叨着我“挑什么食,那是葱,给我吃了!”“诶!蒜,蒜你扔什么,补脑子!”

“……”我信了你的邪。

一碗甜丝丝暖和和的面下肚,这世界又可爱了三分。

再抿一口桂花酒,一瞬清冽,满目清明。


鲁阿婆边喝着酒边问我:“你从扬州大老远的跑到这穷乡僻壤来做甚?欠债了,还是躲仇家?”

我一口酒堵在嗓子眼里,呛得两眼昏花。

“我…咳咳…我这一表人才,您是从哪儿看出来我会欠债的。”

“那你这瞎跑什么咧?”

“我这叫,闯荡江湖。”

“俺们这没有江湖,只有一条小溪,叫留川。”

“……江湖不是个湖。”

“那是个啥?”

“……”

“年轻就是瞎折腾,折腾个什么劲儿呢。”


我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是醉了,嘴瓢了,脑袋也瓜了。

江湖不是个湖,那是个啥?

是个啥呢?

我浪迹这么多年,依旧想不明白。

这一通瞎折腾,折腾什么劲儿呢?


鲁阿婆闷了一口酒,道:“俺十四岁的时候就逃难到这咧,当时穷的跟弟弟妹妹啃树皮吃草叶也活下来咧。到了这乡里,也没地儿住,就寻思嫁个人吧,反正好歹过一生,能让弟妹有口饭吃。俺家爷是个秀才,文质的很,明明应该很有出息,谁知道老天爷不长眼,不给这条路走。后来家道中落,爹娘也去了,俺寻思这一大家子人不能不吃饭吧,就去拜师傅学手艺,刚开始,啥也做不好,一眨眼的功夫,四十多年过去了,就是有人来跟俺说想要一只屎壳螂,俺也能给你绣的栩栩如生。”

“那时候,好多京城的达官贵人上门来订衣裳罗裙,还有很多人出高价要把俺请到京城里做绣娘,俺都拒绝咧。”

“老爷子不想走啊,他生在这,长在这,以后肯定也想葬在这。俺是他的妻,他在哪,俺就在哪。”

“发不发财、京城啥样,对俺来说,都没有这坛酒重要。”

“也没有俺老爷子重要。”

鲁阿婆一番话落进风里,吹散这夏夜的闷暑气。


人这一生,究竟什么才是重要的?

银子?地位?心爱之人的一个回眸?还是一碗热腾腾的汤面?

我自以为自己一朝寻觅,看破红尘,道行已深,却仍是一头雾水,不知其所以然。

我无法抉择,更无法一生如此。

就此而言,我比不过这穷乡僻壤的阿婆。

哪怕我提剑纵马,也不敌她三分。


江湖是哪?

或许真的不过就是一个湖罢了。

卿乃池鱼,谁人又何尝不是。

自给池壁,自陷其深。


那一晚的酒喝到日出时分。

鲁阿婆趴在槐树下轻轻打着鼾。

而我,眯着眼,瞧着那朝阳一点,一点,又一点,缓慢的,自东边的山后露出眉目来。

酣畅淋漓。


后来我回了一次长安。

我发现这长安,已不再是我曾日思夜想的那个长安了。

故人已去更好处,长安不过是繁楼。

午夜梦回的,日夜逃避的那个地方,我都记不清,是否叫长安城了。

我费尽心思逃去那么远。

蓦然回首,物是人非。


再再后来,我回到了这个穷乡僻壤。

隔壁的院子静悄悄的,像是毫无人烟。

我偷偷的翻墙过去,跳下去时吓了一跳——一位花甲老人正坐在槐花树下的木椅上,抬头,望着我。

似乎是在等我。

我堪堪落地,差点崴了脚。

老人缓缓开口,道:“恭候多时,小兄弟,可是姓邵?”

我点头,他又道:“家妇在世时常念叨你,我和她膝下无子,她心里记挂着你,想来是将你视为自家孩儿宠着的。她终前一直握着我手念你,要我传话你,好好照顾自己才是要紧事,什么江不江湖,吃饱了才有劲去折腾。”

我有些站不稳,许是方才跳下来时扭了脚,隐隐作痛。

“鲁阿婆她………”

“没了。”

老人一句话说完便支起旁边的拐杖,杵进怀里,往东厢房走去。

我知作为小辈,当追上前去搀扶着,可我如今自身难保,像是被人卸去了力气,跪在这泥堆里。


有话随着晚秋的风轻飘飘地吹到我耳边,又打着翻儿的飘远去了。

“再过半月,这老婆子便来这村子四十五年了,怎么就不再等等我呢……”


泪落下来之前,我想起的,是那夜的栗子面。 还有明月,还有清风,还有桂花酒,还有鲁阿婆的鼾。 

世上还会有比这更完美的事吗? 再也不会有了。  

哪怕是我走遍整个人间,也没有人会在夜半三更时,为我煮一碗热腾腾的栗子面了。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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