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9号少年

《不悟》








又是一年寐月,安县淅淅沥沥下了成足月的雨。


茶馆内人声鼎沸,走南闯北的人很多,这戏台子上的说书先生讲得酣畅淋漓,台下却甚少有人融入其中。


许三来的有些晚,他进门后抖了抖衣襟上的雨,收了油伞,向茶厅走去。


寐月的雨,配上些故事小曲儿再加上今年清明雨前的新茶。


不由赞声妙哉。




雨声渐渐密集起来。


许三找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。


四方的桌子,对面坐了一位红衣女子,戴着斗笠,面前桌上放着一把剑。


说书先生混着雨水声,故事滔滔而来。




“……眼见自己露出了原形,这白素贞惊慌不已,而那许仙已是吓得两腿发软,跌倒在地,甭提有多狼狈。


……这许仙最后在金山寺中剃了发,做了一名佛家子弟,那白素贞不甘心啊,摇起了漫天大水,要淹了金山寺,祸害普天众生。


……大师法海及时赶到,与那白素贞斗法数日,才将其打落。


可道是,自古情长多伤心……”


许三没有喝茶,点了壶酒慢慢饮着,听到那故事中的结局不甚唏嘘,叹了口气,干了一杯酒。




“这故事原本不是这样。”


对面的红衣女子突的开了口,撩开了幕帘,她的一双眉眼在灯火通明的茶楼里像是一把利刃,让人不敢多看。


许三认得她。


她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杀手,拜星。


他眉间一皱,就听那拜星再次开了口:


“我有幸杀过一个人,他也姓许。”




我做杀手很多年,从未失手过。


人这手上沾的血气多了,总会看见些旁人看不见的东西。


第一次见巳枂,也是一个下雨的黄昏。


她站在我隐世而建的小院外,穿着一身素衣,撑着一把纸伞,开口就要买我一单生意。


我不愿意接,因为我的直觉告诉我,这位来者,不似常人。


巳枂确实不是常人,她是只妖。


是只已有千年道行的妖。


我听完,更不愿接手。




笑话。


一只法力高强的妖怪都杀不死的人,我拜星一介凡胎肉体,怎能打得过。


到时候拿不着钱,还白白失了名声,传到江湖上让人笑话。




“我要你帮我杀一个和尚。价钱你开。”


于是我开了一个天文数字,巳枂漠然地点头答应了。


我答应这蛇妖,三日后取和尚的人头在山下翰林斋碰头交易。


第三日,我去了城北不归山中的清觉寺。


她要杀的和尚,就在这清觉寺中。


法号澈悟。




我蹲在清觉寺的墙头,从白昼蹲到了黑夜。


跳下墙头时,澈悟正站在院中一手捻着佛串,抬头看着天上的圆月。


眉头轻皱,不知在想何事。


不过我才不考虑他在想何事,我只需取他项上人头,回去交差就可以了。


想到这,我提起气来,拔出了剑,蹑手蹑脚地靠近正在发呆的和尚。


只要剑光闪过,世上便再无澈悟。


可我的剑没有挥出去。


不对。


应该说是,挥出去了,却没砍到澈悟脖子上。




我惊讶地看着眼前握着剑刃的巳枂,那剑上血红斑驳。


巳枂一只手握着剑刃,轻声说道:“算了。”


声音中带着一丝哀叹。




而澈悟站在巳枂身后,目光已从天上月转到了我们俩的身上。


看到巳枂,他眼神一晃。


我有话还未问出口,剑也还来不及收。可就在刀光剑影间,澈悟一掌击在了巳枂的后心窝。


巳枂不敢置信的回头,却是已支撑不住,摇摇坠地。


我被这一等二等的变故弄得不知所措,这是我从业生涯中最戏剧化的一单生意。我出于本能,举起了手中的剑,对准了站在原地怔忪的澈悟。




“那巳枂道行千年,应是接得下这凡人的一掌吧?”许三不禁开口打断,疑惑地问道。


拜星抿了口酒,沉了沉,才回答道:“妖有道行,但也有心。被最爱的人捅了心窝子,不死也伤。”




其实故事应该从二十年前说起。


就像那戏台子上的话本一般,青蛇被农夫救起,蛇芳心暗许,苦渡修炼成人形,只为报恩。


山中无岁月。


那是神仙眷侣般的日子。


巳枂终于知道为何族内的姐妹都爱往人间跑。


原来人间风花雪月,情难自持。


只是她不知道,这人间的情分,不过百日。


人心易变,沧海难留。




她化为凡间女子,与澈悟生了情根,拜了天地。


一晃眼,十年过去了。


虽无子嗣,但两人在山中生活的幸福美满,举案齐眉,恩爱至极。


巳枂小心翼翼的藏着自己的蛇尾,每日恩爱,却每日更惶恐有朝一日自己会在澈悟面前露出原形。


而这一日,来的比她预期的还要快。




巳枂偶然间发现山中有一方无垠水,水温和,正适合沐浴,舒适的很。


山间百灵啼鸣,花香四溢,巳枂哼着小曲儿,舒服得忘乎所以。


正是因为太舒服了,所以连蛇尾露出来了都懒得收敛。


那蛇尾,在水汽中若隐若现,泛着青光。


而这一幕,被前来池边给她送干净花瓣的澈悟看了个一清二楚。


他被那蛇尾吓了个趔趄,大叫着,连滚带爬地逃走了。




从此之后,巳枂再未见过澈悟。


她在山下小城中寻了他许久。


没想到,再见时,他在佛门圣地。


他剃去了满头乌发,从此六根清净,不问红尘。


她不服,不甘心,日日去那山上清觉寺。


他念佛,她就在旁唱清曲;他吃斋,她就买了烧鸡在旁边大口啃着;他坐禅,她就靠在他肩上,说他们俩从前如何欢好。


他岿然不动,她束手无策。


虽然妖确实能蛊惑人心,但蛊惑来的人心,又有何意义呢。


所以巳枂只是日日去,月月去,雷打不动的出现在澈悟面前,不愿离去。


就这样,十年又过去了。


澈悟已经大彻大悟,痴嗔念,三界皆空。


而巳枂,也由爱生了恨。




“于是她来找我,帮他杀了这和尚。”


一壶酒空,拜星抿了抿嘴。


故事似乎也讲到了末尾。


许三问道:“那故事的最后,你杀了澈悟没有?”


拜星笑起来,笑的肩膀都抖动起来,她开口道:“自古多情空余恨。巳枂伤重,我当然替她手刃了这薄情的和尚。


况且我这从不失手的名声,怎能允许有如此败笔。”


说完,拜星潇洒地拿起剑,扔了银子在桌上,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许三,走出了茶馆。




许三面前的酒还温热着,他还没从拜星的故事中缓过神来。


原来世人相传的白娘子的故事,竟是如此。


不知为何,他心脏隐隐作痛。


许三匆匆灌了几口酒,留下银子,便向城外家中走去。


进门,妻子已备好了晚饭。


他收起油伞,和妻子说起今日的故事,妻子诧异,世间还有如此情爱,叫人不胜唏嘘。




“阿月,我定不似那和尚。我绝不负你。”


许三握着妻子的手,深情道。


妻子轻打他手背,笑着起身去了厨房。




许三咂了咂嘴,夹起菜吃,心想妻子的手艺越来越好了。


而屋外,他妻子的身后,隐隐闪着光。


光中似有一尾,在月光下,若隐若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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