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国二十年,寒冬凛冽,鹅毛大雪飘飘落落。
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,没有包袱,一步一步自青阳门向京都大街走去。
步子很慢,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心有留恋。
可这身后皇城荡荡,无依无靠,有何所值留恋处。
大风起,北风呼啸,打在脸上,如冰凝成了荆条抽打般生疼。
她岿然不动,连眉头都未皱一下,就那样顶着风雪向外走着。步子缓慢又坚定。
直到她走到最后那扇高大华丽的宫门,面前是京都最繁华的大街,即使天气寒冷,可人烟依旧。青石板上的雪落地便化成了水,不像那皇宫里的雪,挂在屋檐上,整个冬都不化。
她步子停在那高高的门槛前,迟迟没有抬步跨过。
身后是金碧辉煌的凤凰人生,是她二十四年寂寂年华。
面前是一片全新的天地,有山涧的花,天上的云,晨间的白雾,有孑然一身的孤洒。
风卷起门外的落雪吹进这宫门中,甬道狭窄,寒风飒飒,使她生生打了个寒颤。
她裹紧了自己身上单薄的素衣,抚了抚垂落在颈边的丝发,终于还是抬起腿,迈过了那半高的宫门槛。
身后那二十四年的荒唐一梦,终是不愿再看一眼。
二十四年前。
太子府里来了一个小丫头。
听说是当朝李大将军的爱女,可脾气脾性却与那雷厉风行的李将军相差悬殊。
小丫头一派大家闺秀知书达礼的样子,不过六七岁的年纪,待人接物甚是知进退,说话也是温言细语,更别提那一双似乎装着汪盈盈秋水的桃花眼,眼底似有雾气朦胧,微微笑起来,便叫人三魂六魄尽失。
太子府上下人人都喜爱着这李大小姐。
除了一个人。
他是当朝太子,他母后是皇上最宠爱的贵妃,刚一生下来就荣宠加身,难免会骄纵跋扈。他看不惯那一点点小人就长袖善舞的模样,整日里尽想着法子整治她。
要么就是那垂柳上豆大的虫子迎面扔过去。
要么就是在她的首饰盒中放死了的雀鸟。
……
罪状太多,三天三夜都数不完。
奈何李大小姐仿佛像个玉雕的人儿一般,无惊无喜,从未曾吓得面容失色过。
甚至还有心叫丫鬟都装在那金丝木盒子里,一股脑都送还给了他。
太子爷吓得三天没吃下饭。
几次之后,他也不再胡闹。
他甚至在心里暗暗佩服这小丫头,处事不惊,比他这个十几岁的孩童还要沉着。再仔细想想,那丫头模样也没差,一个鼻子两个眼长得也比其他人精细,看得再久,都不生厌。
太子爷茅塞顿开,从此后有事没事就往李大小姐的院子里跑。
两个人不起纷争的时候,倒也能让人夸赞一句,金童玉女。
一人爱穿黑衣如夜色垂星,一人喜穿白服似山涧朝雾,可不正是人们说的金童玉女,天作之合嘛。
其实他心里明白,这李大小姐是他皇爹给他指下的一门亲事。早早的把人送到他的府中,便是希望他二人能在大婚之前先相处一段时间。而他本想着,想法子把人退回那将军府。一个半大娃娃而已,轻轻一吓便该自己屁滚尿流的跑回去了。
可惜,这个人不是别人,是自小在军营里长大的她。
死人她都见过,其他又有什么比这更骇人的呢。
如此有趣的女子,使他突然觉得,好像成婚,也没有那么可怕。
——如果坐在喜帐中的人,是她的话。
不过三年,皇城便变了天。
老皇帝突然病入膏肓,众太医束手无策,除了早年立的太子外,并未留下其他遗诏就撒手归西。
在举国哀悼中,他坐上了那把雕龙绘凤象征着天底下最高权力的椅子。太子府的人遣散的遣散,剩下那些干活麻利得手的,随着一起进了宫。从此宫墙高耸,再也听不见那市集的吵嚷叫卖声。
她尚年幼,也时常与他置气,闹了别扭受了委屈想要回家时,看护她长大的婆子便会拉住她的手,朝她缓缓地摇头。
“小姐,以后啊,这皇宫便是你的家了呀。”
她望着婆子,认真地说道:“我的家在京都大道向北的赤马巷廿四号大将军府邸,这里是太子哥哥的家,不是我的。”
那么聪明伶俐的一个小丫头,怎么会听不懂婆子的话,她也欢喜着那个英俊的少年郎,可是,却也思念着那从小长大的地方。
世上安得双全法。
难得。难得。
新皇登基与成婚共日,讨一个双喜临门得兆头,借此冲一冲宫中的丧气。
大婚那日,她一身鎏金绣凤的嫁衣,凤冠霞帔,坐在这诺大的朝曦宫,等着那个她第一眼就爱慕的人来娶她为妻。
满心的欢喜,让她不禁带了一抹女儿家的羞漾,低眉浅笑,于满室烛火中耐心等待着。
盖头掀起,瞧见那人一身红衣金领衫袍,玉树临风,朝她伸过来的手掌宽厚有力。他眉眼舒展,看上去是真真的喜悦之极。
他递过那杯合欢酒,俯身过来,与她手臂交缠,共饮这杯喜酿。
“朝曦,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。”
“朝曦,与我朝朝夕夕,永不分离。”
许是喝醉了,他小声嘟囔着睡去。
“好。”她伸手抚过他的眉。
朝朝夕夕,岁岁年年。
朝曦与君,永不分离。
北国十年。
大将军护国相李达俶,手握重兵,权倾朝野,使那登基十年还未尽收人心的年轻皇帝心生厌倦。
侧心一生,便一发不可收拾。
朝堂上,他堂堂天子需得向那白发鹤翁低眉顺眼。
深宫里,他便流连欢处,别宫踏院,再未进过她的朝曦宫。
大婚那日说过的朝夕,似乎已经落进了无望之海,再无重见天日之时。
她窗外种着一树梨花,是三年前的春末他亲手栽进去的。一树花开一树香,他说这梨花清香入鼻,色泽淡雅,就如她一般,一树梨花压海棠,初不觉,入骨难剔。
如今梨花开了一朝又一朝,栽树之人已无影无踪,徒留她一人倚栏而望,一地沧桑。
那南风卷着白色花瓣飘起,如同一场下错了季节的雪,纷纷扬扬。她起身到那树下站着,轻阖上眼,任花落了满身,任雪白了乌发。
与君生别离,寸寸梨花心。
所言欲望眼,佳期难再续。
仲秋佳节。
行宫设宴。
文武百官齐聚共贺。
他穿暗蟒金丝绣纹黑龙袍,坐在众人目光所望之处,既亲君臣又不失威严。身边一侧坐的是近日里最得宠的贵人,锦衣华裳,巧笑倩兮,一双美目含情脉脉地望着他,爱慕之情流转。
而她在自己的宫中,树下的石桌上摆满了他最爱吃的菜。她下厨亲手做了金丝枣糕月饼,那是他幼时最爱吃的。她还记得当年在太子府,也是仲秋佳节,她不知那是他的最爱,拿了桌上最后一块金丝枣糕月饼,惹得他气闷,又不好朝她发作,便朝着底下人发了好大一通火。后来他们成了亲,她就专门找师傅学了这门手艺。只做金丝枣糕月饼,只给他一个人尝。
那年月下,他手里握着她做的金丝枣糕月饼,感慨不已。
少年君王一手拿着咬了一半的月饼,一手牵起她的手,含糊不清地诺言倾口而出:“朝曦,这一生,我定不负你。”
她笑着用另一只手将他嘴边的碎末拂去,听他开始倾吐在朝堂上的苦水。
如今她一人坐在这石凳上,今年的秋比往年更冷些,她穿着繁琐的宫服,叫宫女给她绾好了发,梨花早已埋进了脚下的泥土里,秋风阵阵,似二人厮磨时的低声细语。
她偏头去听,却又什么都听不到了。脑袋里昏昏沉沉的,一会恍惚看到他站在树下笑着朝她招手,一会又不见了踪迹。
直到宫女惊呼声起,她迷糊间感觉自己躺在了那冰冰凉凉的青石板院地上。
随后她的目光混沌起来,再也看不见树下那个朝她伸手的少年人。
不负啊不负。
想要不负一人一生,是真的很难吧?
因为很难,所以你才如此轻易的与我背道而驰。
对吗。
自仲秋宴后,她病了很久。
太医宫女轮番来她宫中走动,名贵药材不眨眼的熬成各种汤汁给她服用。“娘娘,您这病,大都是因心病所起,久病成疾,这才小小的爆发了一次。体病尚可医治,可这…可这心病难医,长久下去,您这身体怕是会彻底垮掉的呀。”
太医苦口婆心,她颔首,心里却像冻住的冰河,无波无澜。
这半个月里,他从未露过面,从未来看过她一眼,只是吩咐太医院给她用最好的药,尽心诊治,又叫御膳房拨人手给她宫里开了一个小厨房,平日里她若是想吃些什么,也好伺候着。又让丫鬟们好生照顾,外面风凉雨疾,不要叫她随意出来走动。
可是他没有来过,她如何能把这心病治好。
不止是他,就连将军府的人也未曾有进宫探望过。
她目光直直地望着那床幔低垂,穗子散落在地,开口时声音沙哑,她道:“我爹……护国相府有没有派人来看望过?”
近身的侍女跪倒在地,轻声道:“回禀娘娘,今日未曾。”
今日未曾。
一日后未曾。
两月后未曾。
直到她得到了太医的准许可以下床走动,护国相府都未曾有人来探望问候过她。
她派出去的探子有去无返,她试图请求回娘家探亲被驳回,她想要出这朝曦宫也被侍卫拦住,说圣上口谕,曦贵妃身体不适,不宜出宫走动。
她这才明白,所谓的好生伺候,悉心照料都是假的。
他意在软禁她,禁在这四方院墙里。
这就是她的“家”。这就是她的归宿。
她长跪在宫门口不起,风凉雨疾,将这个大病初愈的人淋的像只落了水的雏鸟。
他踏着怒气而来,却对上她那双一如初见时秋水盈盈的眼眸。
那里面有痛,有不解,有柔弱,有期待。
他不忍细看,站在宫门处,身后跟着一众人,近身小太监在后面诚惶诚恐的举着伞。而她跪在他一尺三寸地处,穿着单薄的里衣,披头散发,雨水顺着头发连绵不断的流下来落在地缝里。
他如此高贵,遥不可及,高高在上。
她如此卑微,躬身曲膝,低入尘埃。
她突然明白了那年一尺白绫自缢的芩贵人曾说过的话——
“姐姐,你可知道什么是帝王之爱?帝王之爱,如水中望月,镜花一场,他动情不过一瞬,而我们这些女子所要赔上的,却是那年华与余生。”
还记得当时她眉头紧蹙,心中替他辩护着。
可如今,命由不得她不信。
“皇上,臣妾只想问您一句话,为何不许臣妾与家人相聚?”她嗓音细细的,像那风中的雨丝一般飘摇,飘进他耳朵里,生起一丝不知处的凉意。
“护国相欺君犯上,理当满门抄斩,皇上念及与娘娘青梅竹马,情谊难舍,开恩留了娘娘一条性命,还不快快谢主隆恩。”随行的太监不高不低的声音砸进她耳里,砸得她头晕目眩。
她本就一直望着他,一直望着他,如今他的目光躲闪不及,与她撞在了一起。
他看懂了,那双眼睛里的滔天恨意翻滚着,燃烧着,烧尽了最后那一丝情,烧尽了那最后一点期。
她深深俯下身去,话音突的高起来,在雨幕中显得格外肃重。“那臣妾恳请皇上,让臣妾与家人团聚。”
她那盈盈一握的腰身塌下去,整个人似乎就要随着这风这雨散去,他不忍再凝眸细看,却又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将她扶起的双手。
回神之时,她已将他的手打开,又跪伏在了地上。
他喉头哽咽,抬眼掠过她望向远处,却恰好看到那梨树枝子上挂着的红绸带。
绸带祈福,得偿所愿。
不知她是站在这树下许了什么愿,是不是与他有关。
可如今,这愿望,怕是她也要毁去不再做数了吧。
“曦妃身体抱恙,需得静养,任何人不得出入这朝曦宫。”说完,他用力闭了闭眼睛,转过身去要走。
却听见那身后一道声音,轻轻柔柔,却又字字珠玑。
她说:“赵杬,这里永远,都不会是我的家。”
北国十八年。
她在这如同冷宫一般的朝曦宫里一过就是八年。
八年里,她听见宫墙外声喜宴笙竹,在宫墙里看过烟花绚丽。
宫女渐渐被调派去各个新人身边任职,自小看着她长大的婆子也因年岁大了,操劳一生,寿终正寝。
她身边的人走的走,死的死。
这诺大的皇宫如同一座吸血的坟墓,将她吸成了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样。
太医偶尔被皇帝派来替她诊脉,每次都是摇头而叹道,心病难医,无药可治。
开的零散的护心肺的药,也被她一股脑的倒进了那棵梨花树下。
那年开春,她一个人将那棵已长的有半人粗的梨树拦腰砍断。
皇帝还未下朝便匆匆赶来,见她疯魔一般抡着斧头砍那花苞待放的梨树,不由沉了沉眼,拦住想要冲进去阻止的众人,只身进了这朝曦宫。
她发髻乱了,喘着粗气,手撑在斧头杆子上歇息。裙子上沾满了泥泞,溅起来的木屑还挂在头上。
她不再是那个记忆里永远知进退,如玉雕一般的小人儿。她盈盈秋水的眼波再不朝他荡漾。
他突然觉得很累。
于是他从她手中拿过那把斧子,望着她,一如当时欢好时般深情。
他道:“我放过你。”
他道:“如若无旁事,此生应不复相见了。”
他道:“来世,别再遇着我了。”
说罢那斧子在手中抡了一圈,直直朝那树砍去。
一声巨响,梨花树轰然倒下。
溅起一地尘埃。
她望着那断树,笑了。
他们俩纠缠了这十几年,他第一次见她如此畅意的仰天大笑。
虽然那笑中似有水光闪闪。
她不避嫌,撩起衣袖擦掉去。
她说:“当年我爹带我在边塞练兵,我成日跟着那些将士练武,摔得青一块紫一块,我爹心疼,说女娃不需要舞枪弄棒治理国家,她们只需要穿的漂漂亮亮的,嫁个好夫婿,享一世清闲便好。后来旧帝将我指婚与你,我娘怕我在那诺大的太子府中受欺负,便教我如何与人相处,如何为人处事,叫我收起那烈马脾气,好好相夫教子。她说,夫妻二人,应如同连理之树,互相扶持,同担风雨。她说你定会对我极好,因为我爹是护国的大将军,你若是欺负了我,娘家有人为我撑腰。当初大婚时,你说朝朝暮暮,我便期盼着这朝朝暮暮。你说此生不负,我便信你真的不负。哪怕你再也不路过我这宫门前,我也总想着要为你做点什么。因为你是我的夫君,我要一生爱戴你,敬仰你,尊重你。虽你不曾记得这个家,但我依旧愿做扶持你的那棵小树,与你共担风雨。
我曾想,虽不是你的皇后,却能做你的妻,也是我的幸。
但是如今,你却杀我亲人,断我庇护,悔言辞诺。
赵杬,你负了我一生,却说放过我,可笑不可笑?”
他犹自站在尘土飞扬之中,她却已说完后转身离去。
一身素衣白如当年,乌发纷飞。
那宫门阖上,如一道铜墙铁壁,将两个人隔在了两个天地。
后来那两年,她吃斋念佛,翻看了一些古籍,养了一些花草。
人如薄水,对外界事物皆无所动。
而皇帝的身体大不如从前。
两年后,北国二十年冬,皇帝薨逝,百户齐哀。
很有意思的是,皇帝膝下有四子一女,遗诏里却未立储,只有一句,让曦妃归尘,允许她以自由身出宫再嫁。
朝中哗然一片,然,这是后话,赘不再提。
只有那个等待了半生的女子,在众人哗然时,孑然一身的自朝曦宫离去。
从此寂寞空庭无人怨,
梨花满地,与她,再无关。